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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1)為愛憂傷五百年

專案結束的第三天,我與嵐嵐預計將於午後一點鐘站在展場看畫;不幸的是,我在專案執行期間的夜貓作息已然定型,時差調整計劃宣告華麗失敗。

逼近中午時分,我帶著濃厚的困乏感出門,嵐嵐則是一派精神昂揚的出遊風貌。撐傘走在陰雲下,她慶幸決定看展日期時特地翻過黃曆,尚且得意洋洋地說:「瞧!這種要晴不晴、要雨不雨的天氣,我完全不必受到日光摧殘。這是上天對我的垂憐啊!」

在我看來,某些時候嵐嵐是有點「靈感」的,她堅信身邊常潛藏著大能者給予的線索,只要警醒些,那些蛛絲馬跡就能指引前景,如果遇到不能破譯的線索,乾脆完全聽從本能,怎麼做怎麼安心就照辦吧,以致於偶被視為邪教儀式崇信者。

好比這次的《NxL珍藏展》,表面看來她是一時心血來潮隨口邀約,可是仔細思量,她的表現不太尋常。為了看展翻黃曆,也許說得過去,但日期越接近情緒起伏越明顯,夜裡甚至睡不安穩,幾次起身晃蕩話家常,這便讓事情變得懸疑又犯病。

那種難忍的急切、亢奮、躁動並不是單純的期待,總像還夾雜著封膜的陰鬱成分,勉強比喻的話,如同她苦候許多日夜,終於得到一個機會能與秘戀情人見上一面,此後萬般委屈、千種思念、百般誤解得以昭雪,也或者,就此相別而後相忘。

這麼俗濫的比喻我沒講給她聽,而且不知何故,我直覺認為不該追問她原因,反正,只要她能開心,一切就好。

重複二次上車投幣的流程後,捷運車廂像是制式傳輸帶上的隔間通鋪,領送著我們穿越地底下的城區。搖搖晃晃的時間裡,嵐嵐始終盯看著車廂內的動靜,不時悄悄轉播觀察實況。

「啊!快看二點鐘方向!門邊的那個女生!牛仔短褲、短髮、修長的腿、涼鞋、指甲油,那個雙手抱胸的站姿,好帥氣!太吸引我了!看,她的手錶也很有型。這是我會喜歡的百合啊!至少有168!自然大方有個性不假掰!她等下可能要去找人拍桌幹架!」

好吧,我真覺得嵐嵐正在分泌腦內嗎啡,攀登愉悅之顛,導致她語速過快、發言內容激情四溢,只是同時間又必須自我克制音量與舉止,這讓她歡快的細微笑聲聽起來是一曲壓抑的快版小調……再靠近些,她大概會貼吻著我的耳垂低語。

如果此時光線近似黃昏,如果溫度舒爽如春,我們應該在飄飛的窗簾下成為交頸天鵝,時而以舌尖摩擦一些對話,輕輕淺淺之間,那些舊日的明媚難堪、今朝的停滯日常不僅相濡以沫,也皆化為湖心底的水草,隨波安然蕩漾,再無其他。

半夢半醒。搖搖晃晃的,究竟是誰的魔障,誰的妄想?

「快看啊,九點鐘方向的那位粉紅大叔!他一手插在西裝褲口袋裡,一手拿著手機,還低頭背靠在二節車廂中間是怎樣啊?那個站姿!我想給他畫個秋天風中落葉飄飄的淒涼背景,旁白就說我已在此等待你五百年!他是演偶像劇嗎?劇名就叫《為愛憂傷五百年》!」

粉紅大叔讓嵐嵐笑得太歡,我的手臂一時被緊緊捏抱著。有點痛,但為愛憂傷五百年確實也令我發笑了。人,總是擅長各種形式的誤會與執念。我想起了席慕容的花樹精,也想起了第一次見到嵐嵐的光景。

據說,陌生人之間只需要75秒的交流,就能建構起扭轉困難的第一印象,所有好的壞的不過是輕率又粗糙的一眼瞬間。當嵐嵐終於正式與我交手時,我正坐在台階上愁思早已忘卻了的心事,逆光閃現眼前的是嬌小的身板、及肩的黑髮、模糊的臉孔、灰色的洋裝,以及微微收斂過的張狂氣焰;接續而來的,並不是所謂的怦然心動、心跳如雷,而是緊繃、戒備、迴避的念頭。

因為,她意味著一種揭穿、一種挑戰、一種侵略、一種我渴求而不得的撫慰。

於是,我嚴肅起身,掉頭走開。

初時,那樣的帶刺不過就是為了避免在陰暗中瘋狂,終究卻仍是避無可避。

日光忽然如劍,錚然一聲射入幽暗車廂,四周大放光明之際,我們來到地上之國。

嵐嵐猶未停止她的生物觀察,但關於憤怒小文青、細腰同志、蕃茄宅女、大愛櫃員的現場報導卻縮短了篇幅。意興闌珊了嗎?正當我想回應些什麼時,她惡聲惡氣地說想拿雨傘打斷憤怒小文青的左小腿,因為他站的位置擋住了她的觀察視野。

我聽見她繞口令一般說著:「憤怒的憂傷,憂傷的憤怒。文青只愛憤怒只愛憂傷,愛上就沒有好下場。」罵誰呢這是?語意的轉折翻覆我來不及深思,我明白的是她的情緒開高走低,因為直到出站,我的手臂再也沒有被她捏抱過。

 


原本有好多話想說,可是放棄了。有些惆悵、迷惘、沉甸甸的哀傷,真要訴諸言說太耗心力,最後也分不清是刨心自傷,抑或觸景感時的情緒病?懸念,隨它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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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GeLo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